昨天談到日語中漢字的變化,歷史悠久的中文漢字經歷的變化就更多。漢字是世界最古老文字之一,從最開始圖形,到後來筆畫,無不展現中華文明的精深。有一位學者,因為「發明」了一個漢字,被部分人包括女性斥責。那個人是劉半農,著名文學家、語言學家,北京大學教授,也是新文化運動先驅,著名的《新青年》雜誌編輯,他「創」的那個字,是「她」。
近代以前,漢字中第三人稱代詞,沒有性別之分,稱呼男性和女性都是用「他」。清末民初西學東漸,很多西方著作繙譯成漢語,英文裏的he、she、it都譯為「他」。後來,有西方傳教士在出版有關中英語法的《英國文語凡例傳》(A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, For the use of the Anglo-Chinese College)中,將he、she、it分別譯作「他男」、「他女」、「他物」。廣州人郭贊生在1878年繙譯出版的《文法初階》中,用「他」、「伊」、「彼」分別繙譯he、she、it,比劉半農「發明」「她」字早近40年。
然而,20世紀以前的這些嘗試,並沒引起太多反響。直到新文化運動,關於漢字中男女性第三人稱代詞的問題,再一次被提出。1917年起,《新青年》雜誌社內部開始討論she的繙譯,作為編輯的劉半農最早提議「創造」一個女字旁的「她」字,專指女性。
《新青年》其後刊登魯迅弟弟周作人的文章,提到第三人稱代詞沒性別之分不方便,還提及劉半農想創造「她」字,和「他」一起用,普遍認為,這是首次公開提及「她」字。雖然劉半農自己都未使用,但有其他人開始用,另一些則用「他女」、「伊」等,魯迅很多作品就把女性稱「伊」。不過,「她」同時受一些人反對,例如筆名「寒冰」的人就發表《這是劉半農的錯》等多篇文章質疑。
這類反對意見,不外乎指中文沒必要按外文慣例創造新字,徒添混亂。除了從文字實用角度批判,更強而有力的反對來自一些女權主義者。與一般人想像中「她」字的應用,是女權運動推動的產物截然相反,這類女權主義者認為,以「亻」字旁表示男性,卻以「女」旁表示女性,是將女性視為男性的附庸,難道男性是人,女性就不是人?強調男女有別?覺得大家都用「他」才是男女平等。尤其有人提出並開始以「牛」字旁的「牠」繙譯英文it之後,「她」字更被指隱含女性非人的觀點。出於此等爭議,在上世紀20年代初的中文世界,相比「她」,用「伊」更為主流。
「她」的命運 由被質疑變主流
但這種情況沒有維持很久,「伊」字讀音與大眾口語中「他」讀作tā習慣不協調,再加上後來用上「它」字,某程度上避免了「亻」、「女」、「牛」並列的尷尬,減緩了抵制情緒。加上當時在英國留學的劉半農創作了詩歌《教我如何不想她》,用上「她」字,被譜曲廣為傳唱,「她」字更紅,被更多人接受。
保守人士對「她」字的質疑,其中認為不應新造漢字,但這一點其實冤枉了劉半農,「她」字古已有之,並不是劉半農創的。據《說文解字》,「她」在古文是「姐」異體,本義與母親有關,只是早已廢棄不用,沒多少人知古已有「她」,被劉半農重新「發明」而已。雖然遭到一些女權主義者抵制,但同樣有女性作家並不覺得「她」字隱含侮辱女性意思,樂於在自己作品用「她」字,冰心是其一。隨後郭沫若、茅盾等影響力較大的作家都用,朱自清、魯迅等習慣用「伊」字的,也都順應改用「她」。幾部權威字典也都收錄,「她」字逐漸逆襲,成為女性第三人稱主流選擇。
「她」字的重新使用,源於中西文化碰撞,亦牽涉女性解放;本為繙譯而生,非關性別問題,卻在婦女解放運動中找到土壤。支持「她」的人起初沒有性別考量,倒是那些抵制的人感覺有違男女平等風尚。「她」的命運與20世紀上半葉女性相似,她們乘着中西碰撞的時代浪潮走出家門,又被多方社會力量裹挾,在巨浪中尋找自己方向;「她」亦承受了很多,言說承載了很多,走到今天。
當年借助漢字字形來批判男尊女卑文化傳統,留下了尾巴。「她」字引發爭議時,便有人認為歷來加「女」字旁的都不是好字,例如「嫉妒」、「奴」、「娼」、「妓」、「奸」之類,女字旁至今未有得到「清算」。此外,為甚麽男女混合或第三人稱眾數代詞,要用「他們」而非「她們」?不知何日爭議重新浮現。
「她」字符合漢語字形表義、多字同音的特點,「她」是白話,而「伊」帶有文言文色彩;於我來說,「她」和「伊」各有各好,「秋水伊人」比「秋水她人」有味道,但「她很美」又比「伊很美」讀來好聽。若將以下兩句換成另一個字唸,便會明白不同意境音韻,味道不同︰「微風吹動了我的頭髮,教我如何不想她?」「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」。
撰文:
馮兆寧
資深媒體人
欄名: 放晴